奈何归宿失，断雁北风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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奈何归宿失，断雁北风冷 第1章 试读

林城的乡下又到了热火朝天的农忙季节。收割完早稻，又马上就要晚稻插秧，这就是南方稻田的“双抢”，须在立秋前完成。立秋前的七夕夜，吴海龙不顾白天在田里劳作的疲劳，照例要在“相思堂”的亡妻遗像前焚香祷祝与倾诉。李玉凤离开他有八九年了吧！屋外月色溶溶，竹影婆娑，清光摇漾在竹叶上，枝枝叶叶微响着。吴海龙转过身，拉开窗帘，让月光照了进来。月光照着他凄苦的脸庞，两道长眉攒在一起，像打了结的绳子，原先黑乎乎的，现在却越来越淡。长眉上沟壑纵横，整个额头，像大黄牛犁出的地。长眉下一双眼睛布满血痕，像是要说话似的。他望着那婆娑的竹影，仿佛看到亡妻的身影，心头一阵阵地跳动，肚子右侧又隐隐作痛起来。竹子的枝叶在风里微响着，又恰似听到当年年少时，与李玉凤并肩坐在婚床上喁喁情语。人家说“十年生死两茫茫，不思量，自难忘。”他可做不到，这八九年来，他是常常想起亡妻的。平日晨昏的扫地焚香几乎成了雷打不动的功课，更不消说逢年过节，只有加倍的相思。“龙凤呈祥”，当初若没李玉凤，哪还有这个家？可是凤已经飞走了，留下了独龙，留下了孤苦。龙什么时候也能飞走，上穷碧落，下黄泉，也要把她找到，只是找到了，也许真认不出我了。他转回身，拈起一支香，燃着了，开始祷祝与倾诉……

出了相思堂，回到对面的卧室，目光忽落到一张李玉凤生前的全家合照上。李玉凤高兴地倚在自己身边，怀里抱着刚足四月的吴鸣，笑容明净得如同万里无云的秋空，吴海龙攒着的长眉略微舒展了些，“玉凤，你知道吗？我告诉过你了，鸣儿如今是举人了，他考上海城的大学了。海城，那是我阔别几十年的第二故乡呵！海城虽好，但我从未后悔离开那里，毕竟这里才是父母之邦，这里才有你，这里才有我们的家。”

海城曾是吴海龙结婚前工作过的地方，虽只在那边五年，但他坚定地认为那五年对他意义非凡。五年的铁路学徒生涯，让他濡染了不少书卷气。铁路后期，全国大裁员，他便准备去从军，从军前的各个程序他都通过了，当晚就与一现役军官住在一个屋子，那军官掏出手枪教他如何射击。吴海龙是个聪明人，一点即会。那军官看他把玩着手枪，不忍释手，突然对他说：“海龙，军人是要玩命的，我知道你不怕牺牲，但我想知道你家除了你还有兄弟姐妹么？”一石击起千层浪，吴海龙心内波澜现，他把枪还给了那军官，走到窗前，望着窗外的明月光，想起家里老父老母的满头白发。

次日便去退军，整理好行李后，与一班还没走的同县学徒一起踏上回乡的路。“海城，我走了。不知何年还能再来，这里有我的回忆！你记不住我，但我记得你。海城，我堂堂地来，悄悄地走。这里的榕树见证了我的五年，美好而短暂的五年。我知道你会记住我的，虽然我只是个无名之人。我有机会一定会再来，再来看看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，再来听听白龙江涌起的诗情。我走了，我已经在路上了！林城，林城，我要回来了！爸爸妈妈，我要回来了！你们就要看到我了。”

吴海龙送吴鸣去海城育英大学报到的这一天终于到来，当车经过白龙江时，吴鸣看到原来还有说有笑的祖父这会儿却突然泪眼模糊，惊问道：“爷爷怎么了？”吴海龙怕别人瞧见，赶忙举起衣袖擦干了眼泪，装欢假笑道：“没什么！”说着放下了手，按在了肚子上。吴鸣不是个傻瓜，更觉有事，但瞧刚才情形，爷爷似乎是难为情，确也不便在公交上打破沙锅，只是他又捂着肚子做什么？吴鸣不禁纳闷。车到火车站便停下，吴海龙望着眼前不再熟悉的大楼有恍如隔世的感觉，“海城火车站”五个醒目的大字却搅动着他最亲切的记忆，引着他不自觉地拉着孙儿要进站去看看。但才迈了两步，他便突然转向，他不愿经历进站后可能出现的像车过白龙江时那样落泪的情形了，今天是送孙子报到的高兴日子呢！

两人经人指引去了公交南站，南站里人山人海，两人像两粒小尘埃，又像两颗小水珠。2003级新生入学专车是有的，两人也在那边等，但直等到日上中天也还未有幸挤上去。口干肚饿的两人便走出公交站去寻饭店。吃饭时，吴鸣又瞥见了祖父右手捂了下肚子，问时，他却笑说没事，敢是肚里闹蛔虫哩！吴鸣便说肚子疼应该吃清淡些，吴海龙突然不高兴起来，板着脸训道：“入乡就要随俗，这里的饮食都是这样的”，吴鸣闭了口，不敢争执。午饭后，吴海龙考虑到时间不敷，庙里明日起正有事要处理，他是当天就要回去的，于是拦了辆的士，与那司机讨价还价，最终也没成功，但还是忍痛拉了吴鸣上车。那的士司机问道：“你们是外地人吧！”吴海龙道：“是的，你是本地人吧，我听你口音似乎就是纯正的海城话！”司机笑道：“老爷子以前来过这里吧，既认出我是本地人，怎不相信本地人呢？我们本地人不宰人的。多少就是多少，你多给一分我也不要。”“呵呵呵”吴海龙笑起来，“有意思。那少给一分呢？“呵呵”那司机也笑了，“老爷子开什么玩笑？我一眼就瞧出你们是正人君子，怎会去占那点便宜？！”吴海龙听他奉承自己爷俩，倒觉得不好意思。

吴海龙爷俩在公寓区外下了车，看到大门口立着个用电风扇鼓气撑起来的红色大拱门，那拱门上书着“育英大学欢迎2003级学生前来报到”，拱门两侧插着一面面或红或黄的旗帜，轻逸地随风飘舞，拱门外的人流里一个个学生志愿者举着某某学院的牌子。吴鸣眼明，一下子看到近处的一块牌子上书着“人文社会科学学院”，便拉祖父向那人走去。那人听说吴鸣是本学院新生后，便带着爷俩往拱门内走。拱门内各个学院新生招待处大本营上拉着一条条数米长的横幅，那志愿者引着他们来到人文学院大本营后，又返身向拱门外走去。吴鸣等新生自有大本营的学长学姐们招待——完成若干手续：交录取通知书、一寸两寸照片若干、报到。这些手续完成后，便发校徽跟学生证、宿舍钥匙。

吴鸣爷俩由一个学长领着去宿舍，那学长要帮吴鸣提行李时，吴鸣辞谢道：“谢谢你！你们忙了大半天，我这点力气还是有的。”到了5号楼宿舍303，门却开着，原来有人已经来了。那人矮了点，脖子短了点，但颇有些粗壮。学长交待道：“学弟你安顿好行李后，就到活动中心去领套军装。我得走了！活动中心你知道吧，就在这层楼中央，刚才我们经过时，我有指给你看过。”吴鸣道：“晓得。再见！”吴海龙开始收拾床铺铺位，书架子，柜子等等，准备安顿行李，叫吴鸣自去领军装。吴鸣缓步走向活动中心，那里也有学长在，报完自己的身高、鞋码，学长便指了指一堆军装、军鞋，吴鸣随便拿起一套在身前比了比，又弯腰试了试军鞋，便抱着往回走。回到303，吴海龙问：“你都试好了？没漏掉什么吧！”他刚想回话，先来的那舍友问道：“怎不见你的军帽？”吴海龙停下手中活，翻看了吴鸣怀里抱着的物事，嗔道：“怎么这么不上心啊？你何止是军帽未戴，连军皮带都没有呢？还不快回去取。”

吴鸣听罢，匆匆跑向活动中心，到门口时，也是事有凑巧，一位女生正好从门内走出，她低着头，似有心事，而吴鸣没收住脚，那女生便一头撞进了吴鸣怀里，吴鸣一迭声的道歉，脸红耳热，那人仰头看了下肇事者，肇事者也正看着她呢，炯炯的眼神里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焦急慌乱，她素面红了下，微微地笑了笑，便无语地走了。那笑容像有种魔力似的，顿时打消了吴鸣心中的不安，不自觉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。

取了军帽和皮带出了活动中心，吴鸣缓缓地走着，回味着刚才的情景，脑海里浮现出母校林城绵水中学池塘里那片带着羞颜的莲花，不觉心中一动。那是从前每天都要经过的一处不大不小的景点。每年的夏天，莲花都会在田田莲叶的衬托下朵朵盛开，娉娉婷婷地伫立在那里，像一个个活泼快乐的红衣少女，那饱满的笑容像那夏天灿烂的阳光。风过荷塘，掀起田田莲叶，阳光照进来，但见塘水轻摇，白光微泛，莲花不胜娇羞，微微晃动。彼时早有几只蜻蜓款款飞来，轻轻地停靠在花蕊上，仿佛情人般相依相偎。刚才那个少女也有着莲花般的容颜、莲花般羞涩的神情，谁是她的蜻蜓呢？她低着头走路，满怀心事的样子，是否是因为她的蜻蜓飞走了呢？莲花在这时已经开败，她那莲花般清澈的容颜却美好如初，开败的莲花在等待着来年的春天，小荷才露尖尖角时，将又会有蜻蜓飞上她的头。刚才那个莲花般美好的少女，她的年华正盛，难道会是蜻蜓已去，心中竟也有所待吗？

吴鸣胡思乱想地回到宿舍，发现祖父正与那矮个子舍友父子对谈。他走到门外，看了下门上贴着的舍友床位和名字，原来那矮个子舍友叫方平生，另两个还没来的叫南伟和魏靖。聊了会儿，吴海龙便唤孙子一起去买一些家里未带来的生活用品。爷俩买回后不久，头发散乱，蓄着一撮小胡子的魏靖也进来了，却是一个人。他问吴鸣哪里买的生活用品，吴鸣告诉了他，他便出门去了。南伟却是最后一个到的，那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。吴海龙当天回去前，已是薄暮时分，他掏出一个装着灶土和姜的红包，倒了一杯开水，把灶土和姜沉下去，便叫孙儿喝了，说，喝了就不会闹水土。吴鸣本想说那是迷信，但看祖父郑重其事的，也只好勉为其难。祖父走得匆匆，吴鸣竟忘了问他白天经过白龙江时为何泪眼模糊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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